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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8年6月19日,对李东华来说是一个终生铭记的日子。

这天是星期日,早晨起来,天空飘着细雨。

东华今天去拜访一位电影学习班的老师。路过天安门广场时,由于人多,他便下了自行车推着走。走着走着,无意间发现前方不远处,有一位披着秀发的外国姑娘站在人群之中,手拿着地图,脸埋在地图上边,很长时间一直在看着。

李东华推着车不觉中已走到她的跟前,随口说了一句:“你好!”

想不到这偶然的一句“你好”,竟改变了两个人的人生。

这个披着秀发、蓝眼睛的外国姑娘扬起脸看着他。李东华试着用英语问:“你有什么事需要帮忙吗?”她说:“我要去北海公园,怎么走?”东华在地图上给她指出了去北海公园的方向路线。

“哦,我走错路了,不过现在也很好,我在市中心。”她问他,“你是做什么工作的?”李东华答道:“我是体操运动员。”姑娘一听顿时兴奋起来,她自我介绍说:“我叫爱丝柏兰莎,瑞士人,我在做一年的环球旅行。爱丝柏兰莎在西班牙语中,就是‘希望’的意思。”她说她以前也练习过体操,很爱体操运动。分手时, 她问他:“我明天可以去看你训练吗?”

“有空欢迎你来。”李东华用中文随手写了地址。

第二天下午,雨过天晴。爱丝柏兰莎走在大街上,拿着李东华那张纸条,一次又一次地向路上的行人问路,终于在北京体育馆路上找到了中国体操队训练中心。

李东华留个地址原本只是出于礼节,想不到这个瑞士女孩当真来看他了。爱丝柏兰莎上下打量着李东华,发现他光着的身子伤痕累累,她感到很吃惊。李东华就带她走到跳马前,给她连说带比划着自己三次重伤的情形。

原来李东华从四川体操队调到国家体操队后,训练量和强度不断增加。一次在练习刚学会不久的新动作中,他踩到跳板前端滑了出去,带着极大的惯性冲击力撞向马头。他的脾脏撞成了碎片,肾也撞成了几瓣,脾脏和肾被切除,并输入3000cc的血,相当于全身又换了一遍血,差一点儿命都丢了;第二次灾难降临是体操队为汉城奥运会而安排的一次训练测验,他的两脚跟腱被摔断了;第三次劫难是从两米高的空中头顶朝地上的铁板冲去,造成胸椎多处错位,左脚小指和右手掌骨折, 最要命的是第三、第四颈椎严重错位。

爱丝柏兰莎入神地听着,为李东华数次身负重伤仍以顽强的意志奇迹般地挺过来而震撼,露出了敬佩的目光。她说:“东华,你大难不死,必有后福。”随后,她站在一边静静地饶有兴趣地观看李东华的训练。

自从见到爱丝柏兰莎的那一刻起,李东华就莫名其妙地心跳,魂不守舍。过去有那么好的女孩子爱他,怎么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莫非这就是书上所说的那种冥冥之中的缘分?爱丝柏兰莎在北京逗留了10天,与李东华相处了7次,到处播撒了他俩的欢声笑语。6月29日爱丝柏兰莎结束了中国的旅行,准备经过俄罗斯、波兰和德国等地,最后回到自己的家乡——瑞士的卢塞恩市。

这天早晨李东华如约到北京站为她送行。临别之前,两人突然都没有了笑容,心情沉重。

“东华!”突然传来一声激荡肺腑的呼唤。只见爱丝柏兰莎从车上飞奔下来,跑到他跟前,泪流满面而又声音哽咽:“东华,我爱你!”随即张开双臂将他抱住了。

“爱丝柏兰莎,我也爱你!”李东华热血沸腾,终于说出了那句想说而又不敢说的心声。

 

异国情缘,妹妹找哥泪花流

 

爱丝柏兰莎走后的第12天,李东华收到了一张她回家后立即寄来的航空明信片,她在路上走了9天,好漫长的旅途呀。明信片上用英文写道:“我平安回到家,非常想你,希望你给我写信。”

东华立即给她回了一封长信,尽述别后的思念之情。

此后两人开始鸿雁传情。起初收到恋人的来信,东华大都是对照英汉词典自个儿翻译。后来爱丝柏兰莎的情书越来越多,越写越长,英语初学者李东华“望信兴叹 ”,只好找国家体操队的老队员许志强作翻译。许志强曾在世界比赛中得过金牌,他懂英文,并找了一个澳大利亚的女孩小英结婚成家。许志强在帮李东华翻译中羡慕不已:“东华,你的这位瑞士女朋友真是太好了!她爱你爱得那么真挚,翻译信的时候,常让我深受感动。”

随着几个月来感情的急骤升温,李东华也因对爱丝柏兰莎的那份思念而备受煎熬。看到东华“为伊消得人憔悴”,小英劝他:“你要真爱那瑞士女孩,干脆就娶了她。”这位澳大利亚的“中国媳妇”以过来人的经历给东华传经送宝,“只要情投意合,语言不通是次要的,外语今后慢慢学,你们是很般配也很有缘分的一对,你们还是赶紧结婚吧!”

听了小英的建议,李东华立即发出了航空信,不到两周就收到了长长的回信。爱丝柏兰莎在信中充分表达了对李东华的爱恋和对他献身体操事业的理解与支持。她同意很快结婚,也非常愿意长期在中国工作、生活。就在李东华沉浸在对美好婚姻的憧憬与向往之际,突然接到有关方面的决定:不准他与爱丝柏兰莎结婚!出路有两条:要么放弃这桩涉外婚姻,继续留在国家体操队;要么三天之内离开国家队回四川队去。

犹如晴天霹雳,李东华不能接受,也无法理解。他泪流满面地恳请领导重新考虑,但没有回旋的余地。满腹的委屈和剜心的痛楚,使他像一个被父母抛弃的孩子一样伤心地哭了起来。他不明白:他热爱体操事业,梦想为国争光,在世界大赛上夺取金牌。他也爱自己的恋人,事业和爱情本应都属于他,却为何非要逼他选择其一呢?眼看爱丝柏兰莎就要到香港了,自己怎么能对恋人背信弃义?李东华最后含着眼泪对领导说:“我选择结婚!”

数年后李东华才从教练那儿知道原委:“当时的环境比较特殊,再加上中国体操队在汉城奥运会上没有达到理想目标,回来后正好你的事碰到这当口上。对你的决定可能欠妥了一些。”

1988年12月12日,在四川成都市按照中国传统风俗,爱丝柏兰莎与李东华举行了隆重的婚礼。

新娘千里迢迢以身相许,只提出了惟一的一个要求:婚礼上新郎新娘必须交换结婚戒指。在爱丝柏兰莎看来,这是神圣的结婚礼物。今后哪怕生活贫穷疾苦,只要真情相伴,手指上的戒指便与爱永存。

爱丝柏兰莎原计划到中国定居后,自己做个外语教员,支持丈夫的体操事业。想不到东华为了她而放弃了心爱的事业。蜜月过后,她见东华对奥运冠军梦仍耿耿于怀,便提议一起回到她的家乡定居,在那里东山再起,发展体操事业。

“好!我们到瑞士去,我要重整旗鼓!”李东华将爱妻紧紧搂在怀里。

 

历尽艰辛,家是坎坷途中的一座灯塔

 

1989年3月1日,一对新婚夫妇乘坐西伯利亚快车从北京出发，列车穿山越岭，经过九天九夜，途经多国。他们带着九箱装满书籍衣物的行李，真是几经周折，辗转万里,终于在3月9日到达了瑞士的卢塞恩市爱丝柏兰莎的家。

李东华受到岳父一家人的冷遇。在他们看来,一个富足的瑞士姑娘嫁给一个中国运动员本身就是屈尊了,现在女婿什么也不是了,是跟着妻子到瑞士寻饭吃的,和一个难民差不多。岳父问东华:“你到这里来能做什么?”李东华自信地答道:“我会体操。”岳父冷冷地吐出一句话:“体操不是工作。”

李东华像挨了一记闷棍,他想不到瑞士这么富有,而且国际奥委会的总部就设在这里,体操在该国居然是业余的。想着自己11岁时就成为四川省体操队专业运动员,拿国家薪水,16岁进入国家体操队时的工资就超过了有20年工龄的高级工程师的父亲。而这里的运动员不仅没有工资,每月还要交纳一笔训练费,他的心凉了。

初到瑞士,李东华连续参加了该国的10次比赛,有9次获得全能冠军,在瑞士刮起了一股中国风。李东华对未来充满信心,但他此时显然高兴得太早了。

原来瑞士的一部分运动员和官员看到李东华的个人成功对他们构成了威胁,便形成了一股排外情绪,原定让他参战德国斯图加特世界锦标赛,比赛前一天突然取消了他的资格。理由是他不是瑞士人,没有加入瑞士籍。

既然瑞士体操协会以入籍为借口拒绝他加入国家队,那么争取早日加入瑞士国籍就是李东华迫在眉睫的事了。然而根据瑞士法律,李东华只有定居5年后才能申请加入瑞士国籍。5年啊!那时他已年近30岁,作为体操运动员,在中国早就超出了退役的年龄。爱丝柏兰莎在悲哀中安慰着东华,李东华陷入了深深的困惑与迷惘之中。

李东华还时常为生计的事发愁。在瑞士,一个成了家的男人没有工作,不挣一分钱,靠妻子那一点微薄的薪水度日,却又整天十分“奢侈”地花钱训练,是一件很不寻常让人不可理喻的事。碰到生人和朋友问及他在哪儿工作,他无言以对,十分尴尬。在岳父家又有一种寄人篱下的感觉,李东华决定出来打工,帮妻子分担一点压力。

出乎他的预料,李东华找工作四处碰壁,因为他不通德语,除了体操再无专长,尤其是他没有该国的B种工作证,连餐馆洗盘子的活儿也找不到。他便拿出在瑞士比赛中获得的金牌,表明自己的身份,指望对方看在冠军的份上赏他一碗饭吃,可没有一家企业买他的账。一家搬运公司的老板莫名其妙地说:“找工作就找工作,拿奖牌做什么?冠军能当饭吃吗?神经病!”费尽周折,他才被一家进出口大客车公司“收留”。老板汉斯是一个“中国迷”,他想让东华教他汉语,这才给东华开了一个“后门”。

1992年2月3日,他接到通知:移民局没有通过他提前入籍的申请。李东华参加当年7月巴塞罗那奥运会的梦想化为泡影。

孤独与绝望中,他曾有一段时间变得十分消沉。

恰在此时爱丝柏兰莎因劳累过度而住院。病未痊愈她就吵着要出院,因为耽误一天工作就减少一天的收入。李东华想着妻子为了养活他这个闲人,经历了几多艰辛, 看到爱妻憔悴的面容,他横下一条心:“什么狗屁奥运冠军,我不要了,我要工作,我要为我的妻子分担忧愁。”李东华终于对妻子说出了内心的感慨。

“你太让我失望了!”爱丝柏兰莎对李东华说,“我们已苦熬了3年,你想将这3年流逝的时光变得毫无意义吗?我不指望你一定要摘取奥运桂冠,但那是你最大的梦想啊!如果你坚持到底,即使将来不能如愿,我们起码可以告慰自己:我们尽力了!”她接着说,“东华,你知道我当初为什么会爱上你吗?那就是你坚韧不拔的意志,这一点在你身上最可贵。”

李东华被太太的一席话深深地震撼了。看着眼前这个叫“希望”的妻子,她是那么坚强,他自觉惭愧万分。一直以来,爱人就像一盏温暖的心灯,在他忍辱负重的坎坷人生路上,照亮着他的脚步和灵魂。

 

春华秋实,我拿什么奉献给你——我的爱人

 

李东华重返瑞士体操队。这时,体操对他来说已经不再仅仅是体操了,它凝聚了太多的东西。他想通过体操求得的也不仅仅是世界冠军。李东华深知,体操运动员的最佳年龄在17-22岁之间,自己早已过了黄金年龄,成了“昨日黄花”,他必须付出双倍的心血与代价。为此,他除了白天训练外,夜晚还要一个人钻进空荡荡的训练馆里“补课”。现在,他不再是为了“练”而练,“训练”已成为他去战胜自我、超越自我的精神支柱和动力;“动作”也不仅仅再是技术上的突破,更关键的是他在向生命极限挑战,并去突破它的极限。

1994年3月30日,李东华终于拿到了瑞士“绿卡”,太太高兴得又蹦又跳,搂着他亲了又亲。东华却伤感万分:“太长了!太长了!等得我都老了。”

拿到护照的第11天,李东华赴澳大利亚参加在那里举行的第29届世界锦标赛,取得显赫战绩;紧接着又获得了瑞士体操锦标赛全能冠军和鞍马冠军。1995年 10月,在日本举行的第31届世界锦标赛上,李东华一举夺冠。《中国体育报》在一篇题为《奇人李东华》的评论中写道:“时年28岁的李东华,在本届体操世锦赛中,连续创造了好几个世界之最:世界体操史上近10年年龄最大的世界冠军;身受三次重伤、以顽强的毅力重返赛场的运动员;打破了瑞士体操45年没有世界级冠军的记录。”

1996年7月李东华终于迎来了亚特兰大奥运会。这是他第一次参加奥运会的机会,也是最后的一次。

7月28日晚,李东华乘车来到乔治体育馆,那里坐满了35000名情绪激昂的观众。

轮到东华上场了,在他前面已有3名运动员表演结束,都获得了较高的评分。李东华跳上了鞍马,开始了第一个动作。整套动作过程不到一分钟,这瞬间的时间里凝聚了他22年的心血和磨难……他表演结束后,场内爆发出一片雷鸣般的掌声和喝彩声——他获得了9.875分的高分,这是最高得分。

 

站在梦寐以求的亚特兰大乔治体育馆奥运会鞍马的冠军领奖台上,李东华百感交集,热泪盈眶。

走下领奖台,他第一件事就是快步向爱妻爱丝柏兰莎奔去。他用手抚摸着她那已怀孕5个月的肚子,望着她的眼睛,李东华的泪水夺眶而出……

22年磨一剑。人们不仅是为李东华取得的耀眼殊荣而赞誉,更是为他在29岁的体操“高龄”向生命极限挑战的精神而震撼。瑞士总统亲自向他表示祝贺;美国总统克林顿向他致电问候;前国际奥委会主席萨马兰奇向他颁发了一座奥运五环金杯,感谢李东华为体操事业所做出的巨大牺牲和贡献,并高度评价他的成长经历“是一位有着献身精神的冠军获得者的奋斗史”。亚特兰大奥运会后李东华成为百年奥运杰出运动员之一。我国中央电视台称赞李东华“身受几次重伤,面临重重困境, 在大多数人认为他不可能再登上冠军领奖台时,他能耐住在瑞士5年的寂寞时光,忍辱负重,寻求突破,去追求谁也无法保证的奥运冠军之梦,这充分体现了人类精神力量的强大”。

然而李东华没有被荣誉、鲜花和掌声淹没。亚特兰大奥运会之后他退役,现担任瑞士总统体育顾问和瑞士国家体操队教练,还担任瑞士手表集团、瑞士信贷银行等形象大使,他自己在瑞士开有一家李东华国际投资有限公司。

故土难忘才是真心英雄。李东华在一篇文章中写道:“当我沉浸在这里的人们所给予我的鲜花和荣誉之中的时候,却始终没有忘记自己是一个中国人。每当我看到熟悉的面孔,每当听到亲切的乡音,隐藏在心中的思乡之情油然而生。”几年来李东华经常来往穿梭于瑞士与中国之间,为两国体操事业的交流与发展而献力。让他颇为自豪的是,他参与了北京申奥工作。由于国际奥委会的总部在瑞士洛桑,作为奥运会冠军他也帮助北京做了不少工作,所以北京申奥成功使他感觉非常欣慰。

东华的女儿亚丝敏正好在他30岁的生日12月10日出生,今年已7岁。他给女儿起了一个中文名字“李佳莉”,他教她学汉语,好让她从小就认识和了解中国文化。在为人签名时,他总让女儿先写上中国名字,下面才是德文,权当自己血缘根系的注脚。

一举成名后的李东华总觉得欠太太的太多太多。他尽量抽出时间多陪爱妻。2003年7月26日,李东华一家三口飞回北京,他们首先来到天安门广场——这里是李东华和爱丝柏兰莎雨中邂逅缔结浪漫异国情缘的爱情发源地。触景生情,爱丝柏兰莎问:“东华,你说生活中还有比金牌更重要的东西值得追求与怀念吗?”李东华略加沉思,回答说:“有,爱到深处,情比金坚。”李东华在接受记者独家专访时说,盼望着2008年奥运会在北京开幕的那一天,一家人再来北京,在自己的祖国看五环旗迎风飘扬。